每隔一两年，“美元霸权要崩”的剧本总会准时上演，跟续集似的，主角差不多，台词换换。

最近这波又来了，背景是美联储加息加不动了，联邦债务的利息支出马上要超过军费了，穆迪这种浓眉大眼的评级机构也出来补刀，给山姆大叔的信用评级来了个“展望负面”。

气氛都烘托到这了，各种“大棋党”的分析也跟着冒出来。

核心逻辑很简明：你看，美国自己一身债，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，还怎么当全球的头儿？

咱们这边呢，又是人民币结算石油，又是跟巴西搞本币互换，听说还在通过各种骚操作，不动声色地减持美债。

两边这么一对比，此消彼长，美元的铁王座眼看就要坐不稳了。

这种叙事，听着爽，情绪价值拉满。

但你要是真拿这个当投资决策的依据，那跟听完评书就去押镖差不多，属于勇气可嘉，但可能有点道义有亏。

咱们今天不聊大棋，就踏踏实实算个账，捋一捋货币这事儿的底层逻辑。

首先得明确，一种货币能成为全球“硬通货”，也就是所谓的霸权货币，靠的不是开会投票，也不是谁的GDP最高，而是市场里用脚投票的结果。

它本质上是一种商品，一种服务。

美元提供的“服务”是什么？

三个核心功能：价值尺度、交易媒介、财富储存。

说白了，全球做生意，得有个统一的报价单位吧？

比如石油报每桶多少美元，铁矿石报每吨多少美元。

这就是价值尺度。

你买我的东西，我买他的东西，总用美元结算最方便，大家都认，流动性最好，这就是交易媒介。

你辛辛苦苦赚了钱，想存起来，买成美元资产，比如美债，你相信它不会一夜之间变废纸，这就是财富储存。

这三件事，尤其是后两件，听着简单，做起来难于登天。

它对发行国有两个近乎变态的要求：

第一，你的金融市场必须足够深，足够广，还得足够开放。

啥意思？

全球的钱都想来你这儿的时候，你得接得住。

几万亿美元的热钱涌进来，你的市场不能直接瘫痪。

反过来，人家想走的时候，你不能拦着，得让人家随时能换成别的货币或者资产跑路。

这种“想来就来，想走就走”的自由，是建立信任的基石。

全球央行几万亿的外汇储备，不可能放在一个说关门就关门的市场里。

第二，你必须愿意并有能力承担全球“最终流动性提供者”的角色。

平时风平浪静还好，一旦全球出点什么事，比如2008年金融危机，或者2020年疫情刚开始那会儿，市场上美元突然没了，所有人都缺美元，这时候就得美联储站出来，打开水龙头，通过各种货币互换协议，给全世界“放水”，稳住局面。

你不这么干，全球金融系统就得停摆，大家一起完蛋。

当大哥，就得有这种关键时刻往自己身上捅刀子，给小弟们输血的觉悟。

好了，理解了这两个前提，我们再回来看人民币。

这些年我们搞的人民币跨境支付系统（CIPS），跟东盟、中东、南美的本币结算，本质上是在“交易媒介”这个功能上，开辟一些新的试验田。

这事儿顺理成章，中国现在是全球最大的贸易国，跟这么多国家做生意，每次都得换成美元结算，不仅麻烦，还有汇率风险，交易成本也高。

现在咱们自己建个高速公路，让人民币可以直接跑，当然是好事。

这相当于在美元的全球支付体系之外，修了一条区域性的“绕城高速”。

但请注意，这主要解决的是“贸易结算”的问题。

它跟“财富储存”，也就是成为全球核心储备资产，中间还隔着十万八千里。

差距在哪？就在前面说的那两个变态要求上。

我们的资本账户目前是严格管制的。

钱想大规模进来不容易，想大规模出去更难。

这种管制，在过去几十年，是我们金融稳定的重要防火墙，保护我们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亚洲金融风暴和全球金融危机。

但这个防火墙，恰恰也成了人民币成为全球储备货币的最大障碍。

你没法让沙特王爷把卖石油赚来的人民币，毫无障碍地拿去硅谷投高科技，或者去伦敦买豪宅。

你也没法让巴西的养老基金，自由地配置上万亿的人民-币计价的国债，并且相信在需要的时候，可以随时抛售换成美元或欧元，不受任何限制。

这就是经济学里著名的“不可能三角”：独立的货币政策、资本自由流动、稳定的汇率，这三者你最多只能选两个。

咱们长期以来选择的是“独立的货币政策”和“稳定的汇率”，代价就是放弃了“资本自由流动”。

而美国选的是“独立的货币政策”和“资本自由流动”，代价就是汇率上蹿下跳，但这也恰恰是美元成为全球货币霸主的前提。

所以，问题的核心就变成了：我们愿意为了让人民币成为真正的全球储备货币，而放弃资本管制，承受随之而来的潜在金融风险吗？

这个问题的答案，至少在目前看，是否定的。

因为维护国内的金融稳定，优先级要远远高于争夺所谓的“货币霸权”。

说白了，咱们现在的策略，不是要去推翻谁，而是“广积粮，高筑墙”，在现有体系里，为自己争取一个更有利、更安全的位置。

减持美债，不是要跟美元硬刚，而是纯粹从资产配置的角度，觉得这玩意儿未来风险收益比不划算，得换点别的。

搞本币结算，是降低贸易成本，建立自己的朋友圈。

这个过程更像是在一个小区里，原来的物业（美元体系）虽然服务不咋地还收费贵，但大家都用习惯了。

我们现在是自己家先搞了个发电机（CIPS），然后跟几个关系好的邻居说，以后咱俩家互相串门，就走咱自己修的小路，别给物业交过路费了。

但这不等于你就能马上取代物业，给整个小区供电。

因为那需要你改造整个小区的电网，并且承诺24小时不停电，不管刮风下雨。

这个投入和责任，太大了。

所以，美元还能稳多久？

答案可能有点反直觉：它的地位能维持多久，不完全取决于美国自己做得有多好，而是很大程度上取决于，有没有一个“替代者”愿意并且能够提供同样水平的、开放的、可自由兑换的金融服务。

只要那个愿意承担“无限责任”的替代者还没出现，那么即便美元自身问题缠身，债务高企，它依然是那个“最不差”的选择。

全球的资本，就像一群寻找安全港的船，即便美国的港口有点破旧，收费还有点黑，但只要它是唯一那个足够大、足够深、承诺永不关门的避风港，那么大多数船只，最终还是会选择停靠在那里。

这个局面，在未来十年、二十年，可能都很难有根本性的改变。

我们会看到一个更加多元化的货币格局，人民币在贸易结算领域的份额会持续提升，形成一个重要的“区域极”，但这和一个“新霸权”的诞生，完全是两码事。

共勉共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