退休前的最后一个春天，我坐在小区的长椅上，望着院里深绿的樟树，心头像铁轨一样，被往事牵拉回很远的地方。81年是个特殊的年份。我刚满十七岁，还没来得及把憧憬变成路途，就顶替了父亲的岗位。那是一条很多铁路孩子都熟悉的路，在漫长的小站里跑起了我的一生。

家属区是嘈杂的，也是温暖的。早晨列车的汽笛会掀起被子下的梦，午后母亲炒菜的香气混着煤烟，流进每个角落。父母都是铁路工人，除了应付班次和时间表，每天还有不断的叮嘱——“要守本分，不要贪快。”我读书不算用功，成绩一般，身边很多兄弟都被“上山下乡”那个词摇摆着未来。父亲却千方百计帮我避开那段苦日子，把我送进了铁路单位，像是把家族的希望压进了一口老铁锅，慢炖出温饱和安稳。

从小习惯了火车鸣响带来的急促和离别，却没有更多选择。那时的我不懂什么是命运，只觉得肩上的责任和名字一样，是必须牢牢守住的。第一次穿上工作服，我在调度室的灯下验票、清点、值夜。盘点车号数字，像背诵九九乘法表那么认真。夜晚的站台寒风刺骨，有时清晨零点，汽笛声混着天色，将我从半梦半醒里拉出来。那些交接班的工友、师傅，都是一辈子的朋友。

轮班让人没法完全属于家，但家始终在等候。娶媳妇是单位食堂里流传的好事，两个人用薪水撑起柴米油盐的温柔。孩子出生后，家里的生活更显忙碌。那时物价不高，工资七八百块，女儿没出生的时候，儿子的书费都要掰着指头算。但买一斤白菜才几分，电费压得住。家里常年只有一盏灯亮到深夜，媳妇嗓音温柔，唯一的娱乐是听她在厨房边碎念，偶尔和邻居凑个热闹，家里的平静像铁路上的绿皮火车，慢慢前行，安稳踏实。

十四年后，我转岗进了列车段。那时绿皮火车还没有退场，清晨从站台出发，难得有机会远行。车厢里是陌生旅客，有的带着鸡鸭打包走亲戚，有的带孩子在狭小过道里打闹。午夜返程时，只有风声和点滴灯光作伴。查票、登记，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，心里却常想家中儿子啥时候能长大。

搬到市里楼房，像是生活突然换了轨道。新家周围有更好的学区，儿子跟同事家孩子一起报名考铁道中学。铁饭碗的安稳，被整个小区传为佳话。那时，每天下班回家，都会看见儿子在书桌前练习数学——他没有父亲的那份“改时间”的机会，得靠真本事考大学。铁中毕业后顺利升学，出来还是回到铁路系统。三代人同在一家公司，亲人团聚的幸福让邻居都说，谁家有铁路工作，日子准不差。

后来高铁进城，城市节奏变快。我常调侃，咱们这代老铁路人，是一条铁轨上的慢班次。年轻人接管了调度室，进站出站变得迅速高效。我们的岗位逐渐转移，许多老伙计肩上的责任变轻了，可脑海里对铁轨的记忆却更重。一觉醒来，突然发现，从业全部时光加起来有四十三年，班工资也从两百涨到如今近七千。

临退休的日子里，手里账目细细盘算。企业年金分期到账，住房公积金取出，养老金还没完全核定，但据后勤小同志测算，工龄摆在那，基础数额不会低于七千。外人总说铁路职工福利好，不但退休金高，还有医疗报销，两金六险全有，老了不生愁。这话不错，却没说出背后多少几千个夜班，多少次风雪赶班，多少对家人疏离的遗憾。

最让我知足的不是数字。养老金只是生活的底线，而铁路岁月带给我的，是三代人携手守在同一轨道上的底气。老父亲顶了爷爷的班，我替父亲续了路，儿子又是我班上的继任者。铁路饭，铁饭碗，养活的是一家人、一个时代的传统，也安顿着家中老少的魂魄。

仔细想来，我们这类稳定工作，收入不算高、日子不算富，但给了家里足够的安全。孩子无须四处奔波、妻子不担心看病没钱。每年评优、年终奖金，虽不多，却都是生活的保障。国家统计数据显示，铁路职工退休金普遍高于社会平均水平十多个百分点。去年本单位退休职工平均养老金为6800元，今年高铁、动车段的公务岗位都超过了7000。这个数，也许有人羡慕，但我要说，那是四十载坚守换来的。

铁路工人是千千万万个普通人中的一员。但我们的幸福也许不高调，却无比踏实。下班回家，楼下有泡菜、烧饼，屋内有媳妇和孩子在等候。儿子考大学的时候，夜里我陪他复习，妻子煮红枣粥，三口人在桌边翻着作业本，外头是列车呼啸和城市灯火。多年过去，我步入老年，退休在即，但回望一路，内心无比平静。

时光变换，社会高速发展，高楼大厦一天天盖起来。那些刚退休的铁路老人，喜欢集体聊天，有的考古铁路历史，有的现场教孙子围棋。我们谈论工资，谈论养老金，也谈化肥涨价、蔬菜几十年没变的味道。孩子们问，“爷爷，你为何一直干这一行？”我说，铁路是家的方向，是从过去到未来连结的铁轨，只要有人在车上，家就在终点。

有人觉得守铁轨的生活孤单。我不觉得。夜班时，站台有雾，货车鸣笛的间隙里能望见一串串归家的窗灯。冬天里用热水壶泡茶，早班和邻居互通信息，哪位孩子考上大学，哪家媳妇生了娃。大家守着岗位，也守着这份小而美好的平静。

退休以后，补贴已到账，企业年金每月分期，住房公积金足够重整装修。虽然养老金数字只是一个符号，但我已释然。四十多年的工龄在账户上变成一连串数字，但生活的幸福感却不在数字里。我知足，因为这些年帮家人安了心，为孩子撑起未来的堡垒。只要饭桌上有热气，电视里放着新闻，家里有笑声，就足够幸福了。

知足并不是懒散，也不是止步不前。是经历了三代人的守候和付出，把自己安放在岁月长河里，从容地坐在退休的席位上，端起茶杯，看院子里的阳光变迁，看年轻人各自奔赴。人生说长不长，说短不短，总要有一个归宿。我的，就是这条铁路，是家属楼的晚霞，是家人团聚的平常夜晚。

如果有人问我，幸福是什么？我只想说，是一生有事做，有家守候，有希望传承。有朝一日白发苍苍，只要心安依旧，那条铁轨下，依然是家的方向。

时代变迁，工作方式在改变，但家的意义不会丢。愿每个人都能守好自己的初心，珍惜日子里的温柔。不妨慢一点，让时光温厚，生活如老火车般安然。不管退休金多少，只要家人健康、内心踏实，就是最好的知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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